“心手相连”的自由写作

如果你试过，你就会知道，自由写作是多么地令人感到快乐。当你开始品尝到自由写作的自由时，聪明的你可能会想这个问题：为什么自由写作能使我们得到自由？为什么我们的想法真的能够越来越自由地流露在纸上？以前煞费苦心，现在轻轻松松居然也能写作，而且不说别的，自己看了都很感动！

我常常在生活中和写作中思考这个问题。我相信，写作本身最基本的目的就是使写作者得到自由，而不是让别人读了叫好。当一个人极其痛苦郁闷之时，如果他能写出来、抒发出来，那就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。至于别人是否能读到、读了是否叫好，这完全和他的创作无关，他的创作不会受别人评价的影响。但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，从小到大，作文是写给别人看的，而且标准是别人定的。你爱好写作，那就一定要发表，如果不发表，你写了就没意义。所以，很少有人写作是为了自己得到自由而写。

为了让读者满意，我们在写作时给自己定了近乎完美的标准，通常都是一边写作，一边修改。这实在是太难了，而且非常不利于思想的自由表达。文章干巴巴的，没有灵性，通常是想法没出来多少，却都被框在看上去很漂亮、很严谨的结构里了。

事实上，修改和写作是两样性质完全不同的事：写作时一气呵成、自由奔放是一件美事，修改时的思考和斟酌却通常是必需的。而且，最重要的是，修改时必须有完成的初稿放在眼前，初稿还没完成，如何修改呢？充其量是做了很多无谓的文字编辑工作。

当我们想一次性地写出完美的文章时，无尽的自我折磨就开始了。长时间呆坐在电脑前，什么也没写出来，心里还负担重重——这幅画面是不是很熟悉？当年我自己就常常是那个受害者，又是那个施虐者。我似乎有无限的时间，却被条条框框困在其中，冲不出去。我真是又痛苦又自卑。

在自由写作时，你的时间是有限的，你的心却是自由的、释放的，你的手和手臂在不停地动，你心手相连，你的整个人都在做一件事——那就是写作，自由写作！写作是如此活力四射、激动人心的事！而你是一个活生生的、有尊严的自由写作人。

在我的创意写作课堂上，自由写作是重要的、通常也是最有意义的一部分。有时我给学生们一个开头，有时我邀请一位同学给我们一个开头。同学们的开头都很有创意。比如：

“还没有被吻过。”

“太戏剧了。”

“什么时候结婚？”

这些开头激发我们的创作灵感，使我们下笔如有千言，滔滔不绝。我们简直是在冲向写作前线——想象一下，全班将近二十名战士一起冲锋是何等壮观的景象！引用Alexis信中的话来说，“我们这些曾经的笼中鸟”现在竟然都在自由写作中挣脱了牢笼，自由飞翔，自由歌唱！我能感觉到教室里流淌着这股源源不断的创作的能量。真幸福啊！

有时我们花45分钟的时间来自由写作，在接下来的45分钟时间里自由分享。是的，自由写作了几个星期之后，我们很自然地想与人分享，并且乐意听到别人的想法。

这真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！每一个心灵都在这里得到自由呼吸，被安慰、被医治；每一个生命都在这里飞翔着、歌唱着。写作不再是一项无法完成的大使命，而是我们人人都可以享受的自由和幸福。

当我们大家都得到自由时，才发现自己心里有那么多想和大家说的话！在教室里，我看到容光焕发的脸庞，听到同学们发自内心开心地笑——我们真是被彼此的生命感染了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那么神奇，有那么多的故事——我们是自由写作人！

明白了为什么自由写作能让我们得到自由之后，我们还会有很多和自由写作有关的问题：我的逻辑混乱怎么办？自由写作不能表达我深邃美妙的思想怎么办？我的想法太枯燥怎么办？自由写作经常让我看到我不想看到的自己的阴暗面怎么办？最后，自由写作和我想创作的非虚构作品怎么联系起来？

好吧，下面我们就一一答来。

我的逻辑混乱怎么办？

逻辑只是写作的一个方面，写作的感染力来自伦理、情感和理性等各方面。在创作中，情感的力量往往比逻辑理性要强大得多，情感是主导力量。一个人的逻辑性是否强，和他的创作没有必然联系。文如其人，如果一个人本身并不是一个逻辑思维能力强的人，但是他在创作中却硬要展示缜密的逻辑性，这就不真实了，也不感人了。

再者说来，一个逻辑性再强的人，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。假如你深深爱过的人已经离你而去，理性上你很清楚不能再留恋这段感情，但你却不能控制你的心不去想，这就是你的真实情感——与其不敢面对或者不愿承认，还不如诚实面对。当你感性的一面能完全释放出来时，你理性的一面也会更加自然地流露出来，你会真正地成长，成为一个更加深入自己心灵，也更加洞察普遍人性的作者。

表面上看，你的自由写作也许显得逻辑混乱，但是深入其中，也许你会听到你心里一个极其强烈的声音。也许你会发现，在这表面混乱的背后还是有逻辑性、有理性的。毕竟，一个再感性的人也有理性的一面。

我的一些朋友认为我是理想主义者，是一个感性的人，的确，我的自由写作中有很强的感情色彩，但是这通常并不影响我的逻辑思维能力，因为我只是不回避自己的感性而已。我希望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健康成长，我希望你也是。我认为只有充分发掘自己感性的人才是真正理性的人。

自由写作不能表达我深邃美妙的思想怎么办？

我有一些学生坚信他们的思想实在是妙不可言，坚持他们一定要思考良久才能下笔。我本人也非常喜欢思考，但是，思考和写作是两件不同的事。想法本身是不可见的，我们也无法确知它们到底有多美妙，所以我们也得承认有可能我们的想法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美妙。当然，它们也可能真的是深邃美妙，写作实在无法表达，也许音乐、舞蹈能更好地表达，但也许没有一种形式能完全表达。如果是这样，我们只能自得其乐地思考，这也是一件美事。

现实生活中，我们的思想常常处在各种矛盾挣扎中。我们想啊想啊，就是想不明白，有时，我们可能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，不过这样的几率实在太低了。自由写作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晰地表达我们自己，理清自己的思路，让我们自己能看见自己的想法。当然，我们需要常常练习才能渐入佳境。但是如果总要想半天才下笔，那么我们就无法体会自由写作的自由性和创造性。所以，你一定要放手试试！

思考通常是纯脑力活动，而写作是动手、动心、动脑的全方位活动，就像舞蹈者在舞蹈时，他当然也在思考，而且在通过他的舞蹈表达思想和情感，但是舞蹈动作必须是他的主导，而不是他的思考。谈话也是一样。我们说话的速度比写作快多了，当然我们同时也在思考，我们一边说一边在发展我们的思路。思考和交谈常常能和谐共处。

当我们写作时，写作必须是我们的主导行动，而非思考。无论思路多快都得跟着写作走，写作必须带领思考，它们俩必须学习和谐共处。我写的可能和我想的不完全一样，那又何妨呢？接受这个事实吧。写作和思考本就是两件不同的事。思考可以单独进行，天马行空，有其独特美妙之处；而写作更像是身边一个实实在在的好朋友，而且说不定，你的写作可能比你的思考还要可靠呢！

如果我的想法枯燥怎么办？

当然，我们的想法有时的确很枯燥，我们的生活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那么精彩。有时我们很无聊’很无奈，但那又怎么样呢？谁说我们必须时时刻刻都妙语连珠？有时候我们就是很平淡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持续耐心地写。有时候某个想法在我们看来没啥意思，但是写着写着，可能有意思的想法就出现了，若还是继续没意思，那也没关系，只要持之以恒，我们的写作就能开花结果。

一定要记得，我们写作的目标不是让人叫好，我们自己也不是批评家，我们只是表达自己。我们的写作不必不朽，也不必让人惊叹。写作是为了让我们真实地表达自己，更健康地活着。写作本身不是上帝。

自由写作经常让我看到我不想看到的自己的阴暗面怎么办？

这是一个很诚实的问题。作为人，我们都有阴暗面，但我们也都希望自己的生命中有更多阳光。我们的自我防卫本能会让我们掩盖自己的阴暗面，假装它们都不存在，时间久了我们似乎真的忘记了这些阴暗面，但是自由写作却使得它们浮出水面——揭开自己的伤疤很痛苦，但是这也是生命医治的开始。

你可以是自己最好的心理医生，因为自由写作可以成为你内心痛苦的一个最好出口，你不必给任何人看，但写出这些痛苦对你自己有极大的益处。如果你被嫉妒折磨，就大胆地承认——不管这种嫉妒看起来是多么不理性甚至愚蠢——这是你真实的情感，不承认它，你就会永远被它折磨。如果你被人伤害羞辱，心里充满了怨恨，就尽你所能来表达你的愤怒和委屈。在这个时候，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安慰自己，还有谁能？如果你做了让自己羞愧的事（比如曾经做过小偷，曾经侮辱过别人），但是你缺乏勇气和力量在人前说真话，至少，你可以在自己的良心面前说真话。你可以在自由写作里忏悔，让以往的毒瘤不再伤害你的心灵。你写完之后，可以把这些自由写作锁起来，过一段时间再看，然后决定是否保留它们。

往往，当你真实地表达自己后，你的负面情绪会得到疏导，你自己得以真正成长，你会有一颗更加敏感智慧的心去感受生命。你对你曾经嫉妒过的对象能更客观地去看待，你对曾经伤害过你的人能更深切地去包容，你自己的心灵也得到了真正的自由。你的写作目的就是使心灵得到自由，只有你自己心里得到了自由，才可能让别人感受到自由——无论是你的作品，还是你的言行，都能让别人感受到这一点。

我的很多学生都在自由写作中经历到深深的医治和释放。我相信你也会的。

自由写作和我创作非虚构作品怎么联系起来？

是啊，我们希望写出精彩的非虚构作品，但也不能直接把我们的自由写作拿给读者看。那么，在现阶段，我还能做些什么？别急，静下心来。用心来看看你的自由写作，用心来感受什么使你的心疼痛，甚至流血？什么使你的心欢乐歌唱，飞翔如小鸟？来体会这些强烈的感受吧！它们很有可能是你接下来要写的回忆录的最核心的内容。

自由写作是始也是终。我们写作的首要目标是使自己得到自由，我们写作的最终目标还是使自己得到自由，而不管读者是否认可我们。当我们能自由写作时，我们就已经得了最高奖赏。

如果我要交一份正式的作品，通常会先尝试自由写作。作品要求越高，自由写作就越要多写。当我在2008年夏天开始写“自由写作”这一章的第一稿时，我实在有太多的恐惧和担心：怎么能在一章的篇幅里充分阐释自由写作的精华呢？怎么能既让读者看得有兴趣又对他有切实帮助呢？怎么以一种自由而又有条理的风格来写“自由写作”呢？随着交稿日期的逼近，我越来越焦虑，我尝试着自由写作，但我的心还是不自由。后来有一天，我意外地扭伤了左脚踝，突如其来的疼痛逼得我安静下来，开始以一种不同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情：有什么可担忧的呢？如果我自己都不自由，又怎么能告诉别人什么叫“自由写作”呢？也感谢当时的编辑给了我更多的时间来写这一章。在接下来的三个月的时间里，我写了更多关于“自由写作”的自由写作，终于完成了这一章的初稿。

五年的时间过去了，在这五年中我不断地问自己：我写作到底是为什么？如果我要教别人写作，到底要教别人什么？我想绝对不是如何遣词造句，如何让读者看了叫好。没有别的，就是为了让心灵真正得以自由放飞。

在这五年的时间里，我的双脚都受过伤。当我面对健康、事业、感情各项严峻的考验时，当我的心灵极度痛苦而又行动不便时，我发现只有写信给亲爱的家人和自己的心才能让我得到安慰。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我真的离不开写作！她实在是我最忠实的朋友。写作就是要释放我们的心灵，让它自由。我们不能让任何东西把这样宝贵的自由从我们的生命中夺走，无论是外界环境的辖制、身体的病痛，还是我们内在的恐惧。

1999年，父亲送我去美国留学时鼓励我说：“作家有什么可担心的呢？你就是去了监狱，也能在监狱里写呢！”

我没有坐过监狱。我们大部分人这辈子都不会去有形的监狱服刑，但却在无形的“监狱”中坐了很久还不自知。自由写作可以帮助我们层层深入自己的内心，最终成功地“越狱”。当我们成为内心上的自由人时，我们就能让更多的人感受到自由！

本文选自《写出心灵深处的故事》